首页 >> 文萃大观

为贝聿铭造梦的人

2024-07-01 11:58:04
邬达克在上海的建筑工地。(图片来源:大公报)
  中评社北京7月1日电/据大公报报导,理想、志向、成就都是从梦想开始的。我们都知道贝聿铭是在美国学习建筑,在美国成为建筑师,但许多人未必知道他的建筑师之梦始于上海。当贝聿铭还是一个仿徨的、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时,上海静安寺路上一座正在建造的高楼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在晚年时仍记得少年时的梦:“那座大楼如此之高,高得让我着迷。就是在那时,我下决心将来要设计建筑。”

  这座迷住少年贝聿铭的高楼叫作“国际饭店”,今年是它的九十大寿。一九三四年建成时,它是亚洲的最高建筑。二○○○年,贝聿铭在一次访谈中回忆上海对他的影响时,尽管他离开上海已有六十五年,但仍记得那个为他造梦的人──国际饭店的建筑师:“他是一个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建筑师,名叫邬达克。”

  在被遗忘了四十年之后,邬达克(L. E. Hudec)的名字随着内地改革开放的浪潮回到了上海滩。他的许多作品被评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不过,在重返上海多年后,他的面目仍然有些模糊。关于他的国籍就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他是捷克籍,有的说他是匈牙利籍,也有的说他是匈牙利籍的斯洛伐克人。

  那么,哪个说法是对的?其实,即使把这三种说法合在一起,也不够全面和准确。实际上,邬达克的国籍和身份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变化的。他的第一个国民身份是奥匈人。一八九三年他出生在奥匈帝国版图下的班斯卡─比斯特利察。一九一四年他在布达佩斯的皇家约瑟夫理工大学建筑系毕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被征募加入奥匈军队。在战场上,他的建筑知识只能用于修筑工事。一九一六年他被俄军俘虏,被送到西伯利亚的战俘营。一九一八年九月他逃出战俘营,用一本假的俄国护照穿过俄中边境。同年十一月初,二十五岁的邬达克到达上海。

  虽然那是一本假护照,但他到达上海后,立即去俄国驻沪领事馆换领了一本真护照。这本俄国护照不仅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还重新拼写了他的姓氏,由Hugyecz改为Hudec(邬达克)。根据他的回忆推测,在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年他持有俄国护照。无论护照真假,他至少在名义上曾是俄国公民。

  在一战之后,欧洲各国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和边界线,人们的国籍也随之而变。奥匈帝国在一九一八年解体后,邬达克的家乡班斯卡─比斯特利察于一九二○年脱离匈牙利的统治,并入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因此,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他被视为捷克籍建筑师。一九三八年,他的家乡再次被划入匈牙利的版图,邬达克的国籍也再次改变。因此,现在有些学者称他是匈牙利建筑师。

  对于在欧洲家乡发生的变化,身在上海的邬达克说:“我不喜欢民族沙文主义。它时而来自匈牙利一方,时而来自捷克一方,像个幽灵一样总缠着我……倘若我能不关心政治,那就好了。”

  然而,在二十世纪那场席卷全球的狂涛骇浪中,无人能超然物外。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日军侵占上海后,虽然许多人借租界区的“孤岛经济”淘最后一桶金,但建筑业已山穷水尽,邬达克只得收起了绘图板。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军全面占领上海后,邬达克临危受命,出任匈牙利驻沪名誉领事。他利用签发护照的权力,帮助许多犹太难民逃离了日军设在上海的隔离营。他说:“在许多事情上,我不是凭法律条文,而是凭良心办事。”

  尽管邬达克做过好事,但他的国家站错了队。一九四○年十一月,匈牙利加入以德意日为首的轴心国联盟。虽然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邬达克宣布驻沪领事馆脱离匈牙利的亲纳粹政府,但在一九四五年八月轴心国溃败投降后,邬达克自知难以洗清自己与匈牙利前政府的关系,于是再次踏上难民之路。一九四七年他与德裔妻子和家人悄悄登上去瑞士的轮船,离开了上海。一九四八年邬达克和家人以政治难民的身份移民去美国。从此他再未回过上海,也再没有回到绘图桌前。他把余生放在古建筑研究上。一九五八年,他因突发心脏病在美国去世,享年六十五岁。

  由此可见,邬达克至少拥有过五种国民身份:奥匈、俄国、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美国。他的多个国籍和多重身份反映了他个人的曲折人生,以及他的国家在二十世纪的历史命运。他的家乡班斯卡─比斯特利察在二战后被重新划归捷克斯洛伐克。一九九三年,斯洛伐克与捷克分离,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那么,邬达克认为自己是哪国人?一九五二年,五十九岁的邬达克给友人写信说:“我不知道我是匈牙利人还是斯洛伐克人,我也不想做二选一的决定。他们把我的祖国分成了两块,但我不能把自己也分成两半。无论我的护照上怎么写,我仍是原来的那个我……因为我的母亲是匈牙利人,我父亲的祖先是斯洛伐克人,因此我既是匈牙利人,也是斯洛伐克人。”看来,国族身份这个“幽灵”一直纠缠着他。

  邬达克的经历是一个由难民变成明星建筑师的传奇故事。可能因为他自己的难民经历,以及他对民族沙文主义的厌恶,因此,相比那些来自欧洲殖民主义大国的建筑师,邬达克更重视和尊重华人客户。他的女儿回忆父亲:“与其他的建筑师不同,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模式强加给客户。他会先聆听,再按客户的要求做设计。”事实上,邬达克的几个最好的作品就是为华人客户设计的,例如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吴同文住宅等。

  二○一八年,中国驻布达佩斯大使在当地的一个文化活动上称赞邬达克在上海“贡献了自己一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建筑作品”。大使的说法并不夸张。虽然邬达克思念父母和家乡,但他并没有回匈牙利或斯洛伐克开业,也没有在家乡留下建筑作品。事实上,他的建筑师事业是在上海开创和结束的,他的事业黄金期是在上海,现存的所有作品都在上海,最重要的和代表性的作品也都在上海,而且他一生中最长的一段时期(二十九年)是在上海度过的。所以,与其说他是捷克建筑师、匈牙利或斯洛伐克建筑师,还不如说他是上海建筑师更实际。说到底,没有上海就没有邬达克。

  当年受邬达克影响的那个少年,不仅实现了梦想,而且成为举世闻名的建筑大师。一九九○年,贝聿铭设计建成了当时亚洲的最高建筑──香港中银大厦。这座令人赞叹的摩天大楼,不知会启发哪个少年的梦想,让他成为下一个建筑大师?
电脑版移动版